2017年12月14日，鄉(xiāng)愁詩人余光中去世了。這個慈祥和藹的詩人學(xué)者的辭世，引起了朋友圈的一陣波瀾，各大新聞、公眾號也都在悼念，看著這位形容清瘦老人的照片，心里一陣難過，余先生離我的生活好遠(yuǎn)，除了從詩歌、散文中取得和他的聯(lián)系，再別無他法。但是，這個噩耗卻刺激了我為一位和他一樣清瘦的老漢寫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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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清瘦的老漢
一
老漢是位普普通通農(nóng)村老人，七八十歲了頭發(fā)尚還烏黑，皮膚經(jīng)年累月地和紅土地打交道已趨近泥土色。走起路來佝僂著背，總是發(fā)出“額、哎”的聲音，這種獨特的自帶聲效根本停不控制不了，他人還在幾十米開外的地方，家中的老伴就知道他要回來了，卻也因此經(jīng)常遭無知小孩和嘴不得閑的村婦的取笑。不過他有點耳背，也從來不在意這些。
老漢早年是村生產(chǎn)大隊的會計，打得一手好算盤記得一手好賬，然而這些除了吸引了后來的老伴外，并沒有使他清貧的生活和在村里的地位有所提升。據(jù)他的老伴回憶年輕歲月，他常穿著一件干干凈凈的白襯衣，形容和老年時一樣清瘦，但背是筆挺的，模樣也算好看的。
那么，背怎么駝了呢？據(jù)說他們原有七八個孩子，除去過繼的、早逝的，留下在身邊的還有兩兒兩女，老伴由于經(jīng)歷了早年的喪子喪女之痛，當(dāng)時哭的太厲害了，還年輕的時候就落下了眼翳的病根。于是老漢老早就開始承擔(dān)起了大部分家務(wù)，洗衣、做飯、翻土，零星種些谷物，打理菜園子，偶爾還要承受來自老伴的埋怨。老漢身體還算硬朗，已是八十多歲的高齡依然可以自己很從容地打理農(nóng)活，照顧自己和老伴的生活起居，農(nóng)忙的時候還能幫在家中種地的子女搭把手。
自從最小的兒子成家分居后，老漢就和老伴單獨在老房子住。老房子是土磚青瓦房，冬暖夏涼，也還寬敞。那里曾經(jīng)長大了兩兒兩女，兒子成親分家，女兒嫁人離家。接著，又在老漢的監(jiān)護(hù)下長大三個孫輩子女，后來他們也離家外出工作了，再后來，常繞膝下的就是只剩一個最小的孫女了。她沒事就奔往老漢的老房子里鉆，他常在桌子上寫寫記記，她就趴在桌子上翻翻看看，平時看他用鋼筆寫漂亮工整的楷體小字，年末看他用毛筆寫流暢連筆的毛筆大字。當(dāng)然，老漢也有各種小毛病，并不一直是可親可近的形象。但是，老漢有一份獨特的氣質(zhì)使他在小孫女的心中形象有點不一樣的光彩。
有一次放學(xué)回家，小孫女扔下書包奔向老漢家，奶奶想找個東西總尋不到，很急躁，要她去向山上放牛的老漢問一聲。小孫女去到山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老漢窩在山坡上，宛如一個黑點，一動不動地，像極了黃牛吃草畫圓的一個圓心。她大聲交喚他，沒有回應(yīng)。于是小孫女玩心大起，靜悄悄地潛伏過去想搞點事情逗逗他，在背后扔了一顆小石子到他前方，一顆，沒動，然后兩顆、三顆……最終計劃都失敗了，小孫女只好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走上前拍拍他和他搭話。原來他在看書，見小孫女來了，老漢慢條斯理地做好閱讀記號笑意盈盈地合上書，書名小孫女現(xiàn)在還記得。說起之前的叫聲和小石子，老漢憨憨地笑她鬧，眼睛黑亮黑亮的。其實根部本不需要這樣，老漢根本沒關(guān)注手中的書和黃牛以外的任何東西，此后的數(shù)次證明，一張自制的木頭小板凳和一本厚厚的類似《毛澤東傳》、《民國四大家族》之類的書，是他放牛的必備行頭。
小孫女剛上學(xué)的時候還流行包書皮，同學(xué)們買的書皮，有的是透明的光滑面塑料殼，有的是有小凸點的糙面塑料殼，但她最喜歡的是同學(xué)家長用好看的厚油紙包的書皮。回家后小孫女要她爸包，卻嫌她爸包的不好看，她爸無奈，只好舉薦了他的老爸——老漢。老漢一聽說要他包書皮，非常高興，說一定幫她包的最特別的。于是停下手中的活兒，取下家中的掛歷，撕下幾頁，比較著孫女的新書本，小心地用剪刀剪好書皮造型，遇到不好剪的地方，又找來小刀劃。他覺得日歷有圖案的一側(cè)太花哨，就藏在里頭，白白光潔的一面在外頭，包好后又仔細(xì)用力壓好邊形，又怕包好的書本不好認(rèn)，于是又取來毛筆墨汁戴上黑框老花鏡使上他的絕活，工工整整地寫上“語文”、“數(shù)學(xué)”……小孫女很喜歡，那是她保存的最好的書本，學(xué)期結(jié)束后打開書皮書面還是嶄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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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老漢曾期許小孫女爭口氣考上大學(xué)，但是他并未親自等來那一天。2008年，小孫女剛在初中的語文課上學(xué)完魯迅先生的《紀(jì)念劉和珍君》，對文中提到的陶潛的話還有疑惑。突然傳來噩耗，年已八十有三的老漢突然無疾而終了。在送老漢上山的送葬隊伍中，小孫女對陶潛說的“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似乎有理解了一點。在小孫女心里“俯首甘為孺子?！边@句話撇開魯迅先生這個民族斗士的固定形象來說，用來形容老漢也是很合適的，他也是俯首為生活為子女操勞了一輩子，一如他那佝僂的背。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那個地方的老人都有一種對身后之事的不安全感，不管有子女多少，都會在步入老年后開始為自己盤算后事。老漢和老伴合葬安眠的墓地是老漢花甲之后親自營建的，老伴非常滿意，將墓地竣工時的照片和子女的寄來的各種照片放一起，沒事就拿出來看看。二人棺槨也一起選定好了，他們認(rèn)為當(dāng)那一天來到時，提前做好的準(zhǔn)備可以更不麻煩子女。
斯人已逝，老漢和青山同眠，終于不再操勞?？衫蠞h輕松地撒手去了，老伴的日子卻不好過了，一開始因為老漢去世的打擊而精神失常，后來精神慢慢恢復(fù)了身體又大不如前，小孩兒討人喜老太婆惹人嫌，因為沒有得到子女妥善照顧，三年后老漢的老伴也在冬日的一場“意外”的小火災(zāi)中隨他去了。
然而，去世多年后老漢和老伴卻并不安眠。十年后，因為某個強(qiáng)勢且寬裕一些的兒子突然間覺得自己不太順，找來通靈之士做法，一聽說是死去多年的老漢和老伴偏了心沒有護(hù)佑他一脈而使他多災(zāi)多難，需要移動墓穴轉(zhuǎn)運(yùn)，他立馬就躁動了，于是馬不停蹄請人來毀墓移骨。不曾想，老漢一手營建的墓地在他沉睡了十年后因為一個可笑的理由即將被自己的親兒子雇來一個陌生人來砸毀。
“鐺、鐺、鐺……”，砸墓碑的聲音一聲聲振聾發(fā)聵地傳開，另一個兒子聽不下去了便加以阻撓，于是在老漢辭世的十年后，一場子女間紛爭再次爆發(fā)，其他的孩子旁觀的，無奈的，認(rèn)為女兒身份嫁出去了沒話語權(quán)的……悲夫，原來有些老人生前要為子女?dāng)€下糧食田地、養(yǎng)育隔代孩子，身后還要負(fù)責(zé)在陰間護(hù)佑。呵，那個清瘦的老人啊，還真是不得閑！
三
瓦漏了，墻塌了，老漢的老房子倒了 ，如今他為自己選擇的安身之處也被毀了，在這個塵世，他來過奮斗過生活過的痕跡再難尋找。
《尋夢環(huán)游記》里說人的死亡有兩種層面，第一層是生理的，這一種死亡只是不再有生命體兆，身體會腐爛，第二層死亡是社會的，也是終極的，當(dāng)塵世間不在有活著的親人記得他們的音容笑貌。
好在，每逢深秋，野菊開滿山頭，小孫女總會想到山坡上一個清瘦的身影，以及再想開來的一頭牛、一本書、一張小板凳，但愿這世上與他有關(guān)的紛爭還不至于驚擾他的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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